当时中国的形势很困难,沿海基本都丢了,广东除了部分山区和非常闭塞的地方全都失陷了。日军不时地出击粤汉路,韶关以南都丢了,以北只通到湖南的衡阳、株洲、长沙。政府对抗日宣传得很厉害,非常有深度,范围很大,三青团也宣传得很活跃,号召青年人走出工厂、田庄、课堂,拿起刀枪上前线,中心就是中国人怎么办?不想当亡国奴就跟日本打,号召青年学生参军,保卫家乡。
我的生活其实比较安稳,当时的思想是,日本飞机来轰炸,天天跑空袭,咱们一点招儿都没有,只能一来警报就跑,我不愿意再过这种每天受到空袭威胁的日子,加上家里的遭遇,就想,我们不去谁去?国恨家仇谁报?走吧,参军去,从军到前线,跟日本人干,只有这一条路,要是不打败日本鬼子,那就没有出路。
姑姑死了,哥哥回乡下了,大姐在河西的明德学校教书,离我挺远。我那么小,没和任何人商量,就自己决定上前线了。
编者注:鉴于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缺员较多,为弥补兵源不足状况,改善兵源质量,一九四三年下半年,国民政府决定开展知识青年从军运动,广泛动员学生参军抗战。
各种招兵的宣传里,有一个是以三青团韶关分团名义招募远征军的,我就跑到他们的军营去看。
军营在韶关复兴山上,门口没有站岗的,进去随便走,士兵穿的都是灰棉军衣,有的晒太阳,有的在闲谈,也有的几个人一起在唱歌,看上去很悠闲,这里自由、欢乐的气氛一下子把我吸引了。我看到有几个人在一起闲聊,就去问他们这是什么性质的部队,入伍需要什么手续。
有一个姓潘的就给我介绍,说这里是远征区队,去印度、缅甸打仗的,师管区是挂名招我们,但我们不归他管。我问他是哪儿的,他说我是国民大学毕业的。这个人二十多岁,篮球打得很好,在我们从韶关出发前患肺结核病故了,这个病当时没有救。
另一个人叫吴启光,是华侨,高中毕业刚考上广州大学,
我跟他也谈了一下,他说现在不当兵还等待何时?以后你都不够资格了,战争打完了,当兵还有啥意义,现在当兵那目标就很明确,你不是要打鬼子吗?还有一个叫黎兆基的,也跟他聊了聊,后来到东北,他帮助我很多。部队的副队长是一个上尉,我也跟他唠,他说你多大?我说我不大,他说你不到十八岁不能当兵,我说哎呀那我刚好十八岁。回来我就跟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工友说,这是去参加出国远征的,问他们去不。大都不愿意去,说当兵多苦,去了能行吗。有的说中国打不赢,困难啊。其中有两个,说应该去,不死不也受罪嘛,我们这么小,死了拉倒,死了还为国家流滴血,如果打胜了没死,以后日子有可能比现在过得好。机要室主任平时对我很好,过春节见到我,给我拿个红包。
有时看见我就说,没事到我办公室来玩。他劝我,说中国黑暗、社会黑暗,去了肯定被当猪仔卖掉。他的职务是简任,相当于部队的将官。荐任相当于校官,尉任相当于尉官,这都是当时的编制名称。那时国家征兵是抽壮丁,一个村子十八岁以上的,抽到谁谁就得去。猪仔就是抽兵抽到你了又不想去的,家里拿钱给抽兵单位,他找人给你顶替,你就不用去了。抽兵单位县一级叫团管区、市一级的叫师管区,相当于现在的武装部。
财会室主任结婚时,说小黄,来帮我啊。他娶媳妇摆了上百桌,我们帮着招呼。秘书处一科的女科员,丈夫是省参议员。他们都对我很好,也说不能去当兵,劝我说,这个环境多好,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。
他们几个说你是自愿从军,师管区一定用你的名顶替拿钱的人。当时我还不懂这些,我说不可能。
一九四三年末,我和孙雪明、钟敬维两个工友,一起去报名参军。到军营一看,报名的大部分是年轻学生,都十八九岁。我一报名,招兵的说你不够岁数,不要,他说我要十八岁的。我那年还不足十六岁,说话还是童声呢,我说我是十八岁,是虚岁,就差不一点儿。其实他们对年龄要求并不是很严格,也是稀里糊涂,兵员那么缺少,来的人越多越好嘛,就把我收下了。
我到现在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一九二八年生还是二九年生的,就是因为参军时报的是假年龄,到后来自己也记不清真正的年份了。
省政府对我们参军还挺当回事,《广东日报》《韶关日报》都报道了。去跟大姐告别时,大姐说看到报纸了,题目叫《三工友请缨杀敌》,头一个名字就是我。
离开省政府时,秘书长主持的告别会,场面挺感人。我作为三个人的代表讲话,尽管当时还是个孩子,也没什么文化,但讲的都是心里话。我说,别了,谢谢你们这一年来对我的教育、帮助,让我懂得不少事情。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。什么时候呢,当我们胜利的旗帜插遍了珠江,我会凯旋归来,胜利归来。
那时很小,不大懂,就是很自然地流露出对战争胜利的渴望。
我是一九四三年末报名,一九四四年初入营,队伍名称叫韶关远征区队,有五六十人。后来三青团介入,改成了三民主义青年团韶关分团团员出国远征区队。但我不是三青团员,从来没有填过申请表也没有过宣誓,他们开会、过生活都不让我参加。
进了兵营一看,哎呀,生活很苦,可是朝气蓬勃。
我们推选了大学生华侨吴启光为区队长,从香港回来参军
的曾焯忠为区队副。队员以力行中学和广东师范学校的较多,吴启光、黎兆基和病亡的潘同学是大学生,也有香港回来的青年和一些政府部门的在职人员,还有七八人是编余的连、排级军官,我们互相之间称同学。
这些年轻人每天在一起都快快乐乐,出操、升旗、唱歌,甚至唱共产党歌曲都没人管,《太行山上》《延安颂》《延水谣》我都是在那儿学会的。不知道还有共产党这么个派别,脑海里没有这个概念,街道上挂着抗战的宣传照片,这边是蒋介石及何应钦、陈诚等高级将官,那边毛泽东、朱德、贺龙的照片也都有,这些照片在工厂、学校、街头到处都有,我第一次看到是在香港的学校里,只知道这都是抗日领袖和将领。那时候没想太多,对整个政局也不怎么了解,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关系也都不知道,看不出有什么敌对的,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存在一些问题。
参军后最不习惯的就是伙食,吃的是糙米,稻壳磨掉了,但还是很粗糙,很硬,有的是掺了稻子、稻壳、沙子,到胃里不消化。定量每天一斤半,去了杂物后,实际只有一斤二三两。
许多人吃了以后都泻肚。我的脾胃差,吃好吃赖不要紧,但是我吃不了糙米,不去皮不消化,老拉肚子。但既然来了,不行也得行,慢慢吃慢慢适应,咬牙啊!
不到十天,当初一起参军的孙雪明不辞而别了,我想我不能跑,坚决干到底,我必须得干到底。部队没有薪饷,除了一套很薄的灰棉军服、一条皮带、半床棉被,再无其他用品。这半床被只有平时的小被那么大,睡觉时要用皮带把脚裹绑上,不然晚上脚一伸就出去了,也不能翻身。身下铺的是稻草,袜子和鞋都是自己带去的。
但是精神很愉快,每天都是唱歌、跳舞、打球,很活跃,大家一谈起未来就充满憧憬,都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把日本鬼子打掉的,会胜利的。那天不知道谁说,走吧,咱们起个誓,对抗日战争表个决心。我们就全队拉到黄冈山上,搞了一次宣誓仪式,歃血为盟,立一个誓言,这个誓言很简单:“不灭倭奴誓不归”。
黄冈誓师的符号一直戴到贵阳教导团,长方形,前面是名字、番号,证明你是哪个部队的,翻过来就是我们的誓言。师范学校音乐专业毕业的李自成特为此作了一首歌曲:万里戎机,白雪满征衣,关山铁马,若飞。别矣,别矣,青年有壮志,不灭倭奴誓不归。再见,我的故乡……
这也是一种鼓舞,就是我们报仇的时候到了。
出发前,我去跟大姐告别。大姐在河西的明德教会学校教书,她再三嘱咐我要学会照顾自己,又领我到面馆请我吃了三碗面,说姐姐就这么大能力了,吃三碗面在当时算是很奢侈了。我明白她的心情,好像身边就这么一个小弟弟都没有照顾好。还送了我一本纪念册,她在上面题了一句话:行万里路,读万卷书,替千万人做事。